西部新农人网讯 在我的记忆中,自离开家乡上了大学,就再没有在端午时节回过天门老家。这一次因为80多的老母亲执意于4月独自回了乡下,所以我不得不在此时回家,打算陪母亲住几天,顺带在老家过个端午节。
但老家没有想像中的节日气氛。
村前的堰塘已经干涸,塘底长满了杂草和苔藓,丑陋得像块癞疤。堰塘四周,杨树、槐树、桃树、李树胡乱地疯长着,枝桠横生。村子里见不到一个人,家家关门闭户,寂静得可怕,只有荒草在残垣断壁间恣意生长,在烈日下探出头来朝村口窥视。
我家大门也紧闭。母亲早已失聪,我在大门与窗户间来回猛拍,好容易才将屋内的母亲惊动,出来给我开了门。
天门素有状元乡之称,上大学是这里大多数农家子弟的追求。大鲁湾这个小村庄,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孩子进城读书继而留在城里工作,极少数没上得了大学的,现在也都外出打工了。村里剩下的只有几个比我更年长的,或是在家带孩子的媳妇。大鲁湾本就是个小村,人口鼎盛时也就百余人,现在更是寥落。
这几天几乎难得遇到有空和我闲聊的人,老家亲人们的生活现状,让我感触良多。
住在隔壁的堂兄
村里唯一白天在家的男人,是住在隔壁的堂兄。
这位堂兄大我一个年头,实际只长一百天,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。小时候的堂兄机灵聪敏,不喜读书,总是打架惹事,后来上大学他当了兵,本以为祖上坟头冒青烟了,却不知何故,他在部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,常年吃药,自此身体就垮了,亦不复当年的机灵与聪敏,年纪大后,反应更是迟钝,平时大多在家做点轻省的活,而堂嫂则外出帮工或在自家地里干活。
今天也不例外,堂嫂上外村帮人家插秧去了。堂兄在家卤菜,明天女儿就放假回来了。他的儿子去年军校毕业,今年在部队升任连指导员,女儿大学毕业,又考上了研究生。说起儿女,堂兄欢喜得直搓手。
傍晚时,堂嫂回来了。堂嫂是个标致的女人,虽然常年风吹日晒,但依然肤白如雪,现在年纪大了,脸上也有了几块明显的晒斑,使得脸色看起来灰暗了些,皮肤也开始松驰。我常想,堂嫂如果生在城里,该是何等艳丽的女子。
可是她却命运多舛。当年农村当兵光荣,能够被选征入伍的都是乡里机敏聪慧、仪表堂堂的小伙子,及至复员回乡,大多也能做个村干部,在乡下也算个人物,所以,当地姑娘大多对当兵的情有独钟。堂嫂当年心里对爱情和婚姻必然是有着美好期待的,没想到嫁的却是个一无用处的男人,从此苦日子就像扯不完的卷筒纸,扯下一张还有一张。堂兄什么也指望不上,而且常年生病,动不动还得上医院。堂嫂镇上县上找这个求那个,最终民政部门给堂兄解决了大部分医疗费用,镇里每年多少也有点补贴,但家里终归是少了一根顶梁柱,家里家外靠堂嫂一人支撑,日子凄惶可想而知。好在两个孩子懂事,读书用功,成绩总是名列前茅,这让堂嫂的日子有了盼头。
现在堂嫂站在我面前,还没吃晚饭。她说今年给人家帮工的工钱涨了,如果只在主家吃一顿午饭,一天200元 ;如果一天三餐都在主家吃,则一天180元。一般都选择只吃午饭,这样自己可以多得20元,而主家也少了不少麻烦。
第二天傍晚,侄女回家。堂嫂也刚从邻村插秧回来,挽着裤腿倚在门前,脚上随意趿着一双拖鞋,脸上的几块晒斑更加明显,胳膊和小腿露出的部分,皮肤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锈色,那是长时间在水田的肥水里浸泡后留下的。侄女见到她妈只说一句"妈你晒黑了",抱着妈妈眼里便有泪光闪现。堂嫂很不自在地笑了笑,推开女儿,让女儿赶紧进屋吃饭。
第二天上午我和侄女在她家后院水井边聊天,说起妈妈,她心疼不已。晚上爸爸给妈妈背上贴膏药,才知道妈妈腰椎间盘突出,叫她不要再去给人帮工却还是要去,主要是那200块钱在那里召唤。儿子虽然挣工资了,但还要攒钱结婚,女儿读研也需要钱,堂嫂觉得无论如何,自己都必须做工。
住在乡下这几日,依然只有傍晚才能见到堂嫂,每天早上我还没起,她就去邻村干活了。
住在村头的堂婶
回家那天还没进村,就在邻村的地里见到了正在帮工的堂婶。堂婶60多岁,和前面提到的堂嫂不同,堂婶年轻时肤色就黑,人却再勤劳踏实不过。我母亲每每回乡下,自己做不了饭,大多数时候就吃在堂婶家,母亲有什么事,也都是堂婶忙前忙后。我每次回家,她每天都会来我家坐坐,聊聊家常。但这一次,她一直没时间。白天去帮别人插秧,晚上还要给同样在外帮工的堂叔做饭,又惦记着自家的几块棉花地要锄草,吃完晚饭便扛起锄头下地了,一直忙到天黑得完全看不见才收工。
只有一天,也是傍晚,她来到了我家。那天她也是从外面插秧回来,光着脚。我搬出椅子,一起在我家门口坐下。堂婶黝黑的皮肤,上下一致,只有手掌与脚底在水田里泡得发白,明显看得出手脚都有些肿。手指甲秃了,有黑色的泥深陷其中,右手大姆指两边红肿得厉害。我感觉到一种疼,但看堂婶,依然挥舞着两手,比划着说她家哪块地干了要浇水,哪块地长草了要去锄。我问她身体状况,她轻描淡写地说都是些老毛病,无非就是这儿疼那儿疼。
堂婶说现在下地干活的没有年轻人,50岁左右的就是最年轻的了。尤其是插秧这种辛苦活,没有哪个年轻人愿意干,不知以后怎么办。现在有几家在试行撒播,但撒播一是对地的要求比较高,二是产量肯定会减少,所以今年大家都还是观望的多。如果收割时减产的量在大家能够接受的范围,可能明年撒播的人家就会多了。
正叹息着,堂婶一眼瞥见堂叔远远地回村了,立马起身,回家给堂叔热饭去了。
堂叔堂婶都是老实人,也是一儿一女。女儿结婚早,小两口在广东打工,孩子丢在乡下,让堂婶帮忙看着;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,深圳房价高,年过30还未结婚,成为老两口的心病。每每聊天说不到几句便会扯到我这个堂弟的婚事上,堂婶便总是叹气——什么时候才能买上房啊,完了又摇头,怪自己没本事,帮不上孩子什么忙。而这次,堂婶还没来得及和我扯起堂弟的婚事,就匆匆地走了。
三哥
回天门,必去三哥家。其实三哥才是我的至亲堂兄,住在隔壁的则是远房兄弟。
我有三个堂兄,分别是三个伯伯的儿子。三哥长我一轮,是几个堂兄中最小的,也是最有文化的(初中毕业),另两个堂兄年长许多,现在都已过世。
因三哥是几个哥哥里与我年龄最接近的,所以接触最多最亲近,我上大学就是他送我到武汉的。又因为他那时多少算有点文化,所以也是最能和我产生思想共鸣的。他对我影响很大,凡遇大事,我必找他商量。他虽是一介农夫,但从不偏执,不狭隘,不守旧。年轻时他的枕头底下总压着一些泛黄的卷着毛边的书,什么名字现在都忘了,但记得大多是三国之类的史书,也许是些野史故事,但无疑对他的思想观念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,也让他一生郁郁不得志。他当过几年大队支书,后受三嫂拖累,辞职务农。
他有三个女儿,老二留在家招了上门女婿,另两个都嫁出去了。我去三哥家时,只有三嫂一人痴坐在家,三哥去水田里撒化肥了。三嫂的腰椎间盘突出已有十多年,现在背已经佝偻,手脚无力,行走和其他动作都相当迟缓,早几年就不能下地干活了,前年又诊断出老年痴呆症,每天只在家呆坐。女婿在河南做家装,家里十多亩地,就靠三哥和二女儿伺弄。这几天老二的孩子快中考了,老二到学校陪读去了。
此时正午,烈日当空,走在太阳底下,看什么都泛着白光。据说施肥必须在这个时候才有效。我穿过几道田埂,找到三哥。看见我,他远远地挥挥手,示意我先回去等他。大约半小时后,三哥回来。他穿一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军绿色迷彩服,大腿以下的裤子湿透了,赤着脚,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明显的水印,绿色的裤腿满是锈色。汗水从头上顺着脸颊流下,他取下帽子,头发就湿漉漉地贴在头上,整个人精瘦黝黑。
以前我们总是无话不谈,这两年话渐渐少了,聊几句农事家事就不知道再说什么,时不时便相对默然。三嫂做不了饭,我不忍心让三哥做饭,便提议去镇上的小饭馆吃。吃饭时,我注意到三嫂伸手夹菜的样子,每个动作都像极了电影里的慢镜头,那个迟缓与吃力,让我不忍直视。我转过头看三哥,三哥则闷头喝酒。他对我说过,他最担心的事就是怕三嫂以后生活不能自理,而现在,他的担心仿佛正在变为现实。
很多年了,三哥一直想到北京看看。在他心中,北京仍然是个神圣的地方。以前我回家,他总会提起,这两年,他已经不再提了。现在这个愿望于他来说,太奢侈了。
搬到县城里的哥
最后一个当然要说到我哥——我父母早年不能生育,我哥来到我家的使命仿佛就是为了招弟招妹。父母生下我和大弟后,我哥也功成身退般地回到了他的亲生父母身边。现在他在京山县城买了房,是一个离开了土地的农民。
十多年前,他放弃不赚钱的土地来到京山县城打零工,他的工作是扛水泥。每有工地运送水泥的货车到了,打个电话,我哥便约上仨俩个人去卸货。根据卸货的数量,每天赚20-300元不等。我哥每天记账,不仅每天赚了多少会记下,哪天下雨休息也记着,甚至某天送人情吃酒席随了多少礼也记着,这样每个月结余就清清楚楚。我到他家,就会拿出他的账本来看,每个月对比,还能找出他干活的规律,什么季节挣钱多,什么时候活儿少,一目了然。
十多年前,我哥还是40多岁的壮年男子,身强力壮,扛水泥不在话下。今年他整60了,扛水泥开始显得吃力。因为常年和水泥打交道,一头黑发已被水泥腐蚀得发黄,现在颈椎也有问题。农村男人不喝酒的很少,我哥就是一个。他卸完一车水泥后,回家就爱喝一杯糖水,大概只有这甜甜的糖水喝在嘴里,才能感觉到生活还是有滋有味的。嫂子心疼我哥,便尽量满足他这点爱好,家里常年就备着白糖。不知是不是糖水喝多了,几年前满口的牙就掉得所剩无几,一张嘴,便是个黑洞。让他戴假牙,他不习惯,我说他,他便张着无牙的嘴,呵呵地笑。
他虽住在县城,但依然是个农民,没有工资,没有保险,虽然一天天感觉到吃力了,但一来电话说有活儿,还是不得不去干。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在打工,收入并不丰厚。我劝他别再干这个活了,他说自己脑子不好又不会做生意,也没其他能力,只有体力活是他能干的,现在能干一天就干一天,不说帮孩子,只是想减轻孩子们一点点负担。
他这样说,我无言以对。但每每想起他张着无牙的嘴呵呵笑的样子,想起他发黄的头发,我的心就抽搐般地疼痛。
端午节在我老家叫端阳节。小时候过端阳节,家家户户会用新打下来麦子磨面蒸馒头,用油发馓子,互相赠送品尝,有女儿的人家,还会将嫁出去的女儿接回家住几天。30年后的端阳节,什么都没有,甚至没有提起。堂婶奇怪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,我说端阳节放假了,她喃喃地"哦哦"回应,但听得出她对"端阳节"这个词并不走心。村里人都忙着农活,端阳节,于他们毫无意义。
30多年前,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;30多年后,他们老了,却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。时光在流逝,许多东西变了,但有些东西依然没变。
这一代农民老了,但他们一辈子赖以生存的土地却没有年轻人再愿意伺弄;这一代农民老了,但他们未来的生活并没有保障。面对土地,他们很无奈,也很迷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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