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农村,养牛非常普遍,一个生产队,少则十多头,多则数十头,养大牲畜的不多。能养得起大牲畜,是要有一定实力的。所以,有无大牲畜?有多少 ?便成了衡量一个生产队是否富裕和富裕程度的标志。
南塬邢家人养大牲畜历史很长了,过去是家养,合作化后归了集体。因为这些大牲畜养的膘肥体壮,高大威武,水光溜滑,远近村子的牲口就来配种,时间长了,这些高头大马便不再使役,专侍配种,我们叫庄驴庄马。
鼎盛时期,光青石拴马桩就好几排。高的、低的,立式、卧式、半立半卧式,造型各异,雕刻栩栩如生,有童子拜佛,猴子背娃,和尚打坐、老虎剪尾、牛背牧童、狮子吼天,金蟾含元宝,鲤鱼跳龙门等等。可惜,文革中,这些拴马桩被认定为封资修,大多毁于红卫兵的斧子榔头了。各种骡马驴等大牲畜总共有几十匹,庄驴庄马也有近十匹,谁知道骡马神经是咋搭的,时辰一到,鸣叫都鸣叫,打滚都打滚,一时间,山倾地颤,烟尘四起 驴咴马嘶,三五里都可以听到。
尤其是关中驴,本来就是优良品种,邢家的驴又是优中选优的种驴,深得牧区人喜爱。于是干部们就牵了几头驴远赴内蒙,换回了一批蒙古马。这些家伙,拉车还可以,地里干活一样也不行。其中有一匹退役的战马,看外观就和役马不同,屁股上烙了编号,仰头甩尾间总透出一股英气,到底是经过战火锤炼过的,再喧闹的环境,都能镇定自若,别说是锣鼓家伙,就是在肚子下边放一串鞭炮,也不惊不慌。特通人性,起卧行止,最能知会主人意图。
每遇周边古会,如三张的二月十九、贠曲的三月二十八、铁炉的四月初八、贺家的四月初十,它们都要被拉出去风光一圈,叫亮会。骡马新辔头,红缨须,红额带、新鞍鞯,黑马镫,各带一个黄铜玲圈。骑手一色英俊少年,新衣新裤,马鞭上用绸子挽了红花。马队到了会上,马蹄得得,铃声灿烂,马背上的少年还做各种造型,着实引人羡慕。看马上人的,看人下马的,听响的,挤热闹的,马队到哪里,热情的旋风就旋到那里。那时邢家的小伙子,就是当地的明星,名头响亮的就有一长串,自然是外村姑娘们追逐的对象。
名气大了,来配种的牲口就更多了,附近村子不用说,远处如双王、张义、零口、华县、华阴、临潼一带人都拉着自己大牲畜来了。渭南县运输公司是个大客户,那时运输主要靠马车,马匹很多,配种点定在邢家村。桥南部队那时在南山上正搞基地建设,需要大牲口驮运材料,大牲口也不少,每年总派饲养员牵着牲口来。有时还请邢家的技术人员到他们那里去,给牲口检查受孕情况。县兽医站常年在这里设点,开展畜病防治和新技术推广。铲蹄的,订掌的,劁骟牲口的,自行车上栓个红线须子,隔三差五的总来吆喝。
大牲口的发情期多在春夏,一到这两个季节,配种者便络绎不绝,多的时候同时来十多家。成群的母马来到村上,多数还带了尚未断奶的马驹子,小家伙气血旺,好动,调皮,不走正路,时不时就脱离母亲在农田里撒欢,跑起来总是斜斜子。为了限制其行动,经常给小家伙脖子上挂一个农用的炮杆,再乱跑,炮杆就打两个前腿。因为路远,来回不方便,更为了确认受孕成功,除了附近村子的,一般当天不返回,要等到下一个发情期,一等就是十多天,二次三次不成功,就需要住下来再等,这就热闹了。
各地来的饲养员、干部,带了他们的奇闻轶事,荤素故事,相互交流,可以说,天天故事会。尤其是夏天,麦收过后,夜来月明星稀,凉风习习,光光的场面子上,早早就铺了凉席,老少们就开始他们的神吹乱谝了。内容当然是五花八门,孝子奉双亲,恶妇伤天理,,七星北斗,牛郎织女,孟母三迁,草船借箭、七擒孟获,三打祝家庄,三打白骨精,三调芭蕉扇,四香,四臭,四快、四慢等四字诀,更多是婆娘偷汉子,光棍溜墙头,和尚盗妇女,奸商耍手段,能官办奇案,腐儒作酸文,做贼挖窟窿,日鬼倒棒槌。总之在那个年代,关中道上能听到故事,都在这里演义,甚或添枝加叶,加盐添醋更加精彩。这里是说书场,也是启蒙场,许许多多的事,是第一次在这里听说。
一来二去,大家成了朋友。运输公司请村上派代表常驻,一来照料他们的牲口,二来可以清理牲口粪,让村上拉回。三五天一次,一次派十多辆架子车。农村学校放学早,拉粪的日子,队上派妇女学生拉了牛接车子,时间长了,大家也有了经验,接车的牛队一到蚂蚱坡下,拉粪的车队就到了。在化肥尚未大量使用前,其他村因缺肥,庄稼像抽了大烟,细纤纤、黄蹁蹁的时候,邢家村的肥料源源不断,堆积如山,粮食不增产都难。
每年新兵入伍,邢家村都出尽了风头。不光是参军的子弟多,光那个送兵场面,就叫外村人眼馋。一律的枣红马,脖子上带了铜铃圈,新兵一身绿军装,胸戴大红花,抬头挺胸,后边是敲锣打鼓的队伍,那气派,那阵势,不光是自己、家人、村上人感到光荣,也给公社的头头脑脑长了脸,部队上接兵的领导也高兴得手舞足蹈。还特地照了相,登在报纸上。
养大牲口,给村上带来了荣誉,促进了生产,增加了收入,也给群众到来了不少好处,劳动日价值一度达到八毛五分钱,成为全公社之最,也扩大了影响,交了不少朋友。当然,因为庄驴庄马干的事配种的事,也成为四乡孩子们发咒骂人最爱使用的词语。
由于视野广,交友多,邢家村总能揽到别村揽不到的活路。如桥南部队的砌石,二号信箱的土方,新火车站流材场的货台砌筑,新老车站之间零散货物拉运等等。
零货拉运,我们叫拉脚。从新火车站装了货,拉到老车站,又从老车站装上货拉到新车站,一天能挣两三块钱。新站是客运站,货物轻的时候,顺便捎个进城的人,拉脚的最爱干这活了,下坡路,顺势挣几个不太费劲的钱。那时新车站到城里还是砂石路,公交车尚未开通,一回,一个外地人到渭南出差,大汉,足有二百多斤,大包小包提了不少,实在是走不动了,正好碰见个拉脚的,拉车的要五毛,客人只出两毛,一分钱不加。拉车的不同意要走,客人又拦着不放。拉车的有点生气,说“两毛钱坐甩去”!坐甩,是塬上骂人的土话,意思是坐锤子去,不行。客人不懂,一个劲问,甩在哪里?拉车的好笑又无奈,只好指着架子车的尾巴说“在这”。没想到客人说,行,坐就坐,赶紧把东西报到怀里,自己坐到车尾巴上,坚决不下来了。拉车的只好拉了。谁知,这一坐,车子失去平衡,前轻后重,要使很大的劲,才勉强将车辕压下来,虽然是下坡,比上坡还费劲。于是,就对客人说,你往上坐,但客人死活不同意,说,我出的是坐甩的钱,就坐甩,不能占人便宜。拉车人说,没事,我同意,客人一脸正经,说,做人要讲原则,说好的事,不能反悔,否则就太没道义了。没办法只好硬撑着走,大热天,早就汗如雨下,腿如灌铅了。好容易将这位爷拉到地方,自己紧赶慢赶,还是迟到了,队长一怒,罚了三毛钱。
祸福总是绑在一起的。村上有一匹儿马驹,开春生的,这家伙,通身枣红,无一丝杂毛,体型洒脱流畅 肥嘟嘟的,撒起欢来,步无正点,路无正途,活脱脱一个顽皮美少年,天生的种马坯子。突然病了,队上不惜血本救治,光注射的药就用了好几箱子,但还是死了。那时节,队上牛马驴骡百十头,死牲口是常有的。难过归难过,在啥都缺的年代,在千不忍万不忍之后,还是决定把它按老办法分了。人多肉少,只能北摆子南摆子轮着分,到儿马跟前,轮北摆子,我家在南摆子,因此还躲过一劫。那是六月下旬,正碾场,天已经很热了,一日从场里回来,见一位堂姐穿着夹袄耷拉着头,在墙底下晒太阳,怪了,喊叫还不理,上前一拉,顺手就倒了,头上滚烫,病了。赶紧叫医生看,才知道北摆子好多人得了同样的病。原因很快就清楚了,是儿马体内大量药物遗留所致,属药物中毒。好在有惊无险,村医打了几针了事。这事放到现在,还得了?不整个地动山摇才怪。一日,两头种驴的后腿让人给铲伤了,一时说法很多,有人说是敌特破坏,有人说是阶级报复,有人说是一个饲养员,这家伙刚娶了媳妇,不愿干了,正和干部憋劲。一时村上、公社、工作组如临大敌,队长的胡子眉毛一夜之间全白了,调查折腾了好一阵子,查无实据,不了了之。这当然只是几个小插曲。
若说苦,邢家人比别村苦多了,但苦得实在,苦得高兴,因为苦中总能到来收获。
到了八十年代初,农村实行改革,土地下了户,马牛驴也下了户,队上的其他资产也都分了。那些大家伙农户没人能养得起,陆续买了。再往后,农机具、运输工具发展起来了,运输已经不用大车了,田用畜力逐渐退位。就连那些拴马桩,也让人今一块,明一块敲下来烧了,激成石灰水压饹饸了。给了邢家人荣耀、快乐、财富的大牲口,只能成为昔日辉煌,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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