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,我参加一个文学活动,到了陕西省商洛市山阳县漫川关。当地的“漫川通”周宗奇,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了源于漫川关的成语“朝秦暮楚”的由来:从春秋开始,漫川关便是兵家必争之地,当地百姓饱受战争之苦,想出了一个应对之策。秦兵来了,就插上秦国的旗帜,身着秦人服装,讲秦语;到了晚上,楚军打来了,又插上楚国的旗帜……如此这番,循环往复。原来,在“朝秦暮楚”的背后,还有这样让人心酸而又闪烁着智慧的故事。
回到北京之后,我连续几天上网找资料,并找来地图,深入地探寻春秋战国时期战争乌云下漫川关的生存状况和民间立场。在这个过程中,一个惊喜出现了。我发现湖北省郧西县有一个上津古城,就在距离漫川关仅15公里的地方,顿时灵感一现——如果说漫川关是“朝秦暮楚”的故乡,那么,在古代漫川关的百姓“朝秦暮楚”的时候,上津的百姓在干什么,会不会在上演“朝楚暮秦”的故事?毕竟,战争不是老百姓的选择,何况还有“春秋无义战”的民间认知。老百姓能够做的,就是尽量不当帮凶,少参与,少受蹂躏。甚至可以说,正是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,缓冲了战争,缓和了战争,并在两个诸侯国激烈争夺的生死线上形成了重要的文化价值“和”——从和解到和平,这不仅是中国文化,也应该成为人类共识。
这个发现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,再到漫川关住几天,并就近去一趟上津,看看古城。愿望是有了,但什么时候去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,还是一个模糊的概念。没想到,机会来得这么快。6月中旬,我到湖南参加一个活动,算了算时间,活动结束后正好有几天空闲,于是给洛桑打了个电话,告诉他,我决定来一次“军事化”行动,约上几个文友,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漫川关。我要直抵漫川关的神经末梢,感受这个昔日边关真实的生活状态。洛桑是我上次到漫川关认识的文友,此君善解人意,做事周全。他表示在漫川关全程陪同我们,这样就说定了。乘坐长沙到西安的飞机,一路上,我想象着晚上就能一头扎进漫川关了,和当地文友一起坐在双戏楼前,在“朝秦暮楚”和“朝楚暮秦”的故乡,吃烧烤、喝啤酒,无拘无束,高谈阔论,多么惬意。下了飞机,到了山阳县城,洛桑给了我一个惊喜,原来周宗奇已经下山了,正在中途等着我呢。周宗奇原是漫川关镇的一名干部,近年来主动承担了一份额外的任务——为到漫川关观光的外地人导游,他不仅知识渊博,而且表达能力很强,讲起话来声情并茂、绘声绘色,很有艺术感染力。我和周宗奇一见如故,二见更亲。落座不久,他就送给我一个绰号“二杆子”。他解释说,他从网上查了我的信息,知道我是一个老兵,打过仗,拿过枪杆子,如今又拿笔杆子,所以说是“二杆子”。我欣然接受了“二杆子”这个称号,尽管,枪杆子和笔杆子我耍得都不怎么样,但毕竟我都玩过。
我对文友们说,我喜欢漫川关,有很多理由,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,它契合了我的文学理想。30年前,在踏上文学创作道路之初,我写过一篇小说《决战》:在一场时代背景不详、作战双方身份模糊的战争中,两个少年在同一个师傅的教导下研习兵法。后来二人各为其主,分别成为两支军队的统帅,经过连年征战,他们认识到“十年征战百姓苦,刀兵起处血如土”。二人达成默契,以和平的方式结束了战争。如果在创作《决战》之前我就知道秦岭脚下有个漫川关和上津,就知道了“朝秦暮楚”背后的故事和寓意,也许那部小说会写得更好。当然,如今知道了,还不算晚,漫川关之行,可能会改变我的文学观、丰富我的创作。听我这么一说,文友们也很振奋,纷纷表示,要跟我一起重读漫川关这本书,一起探寻漫川关文化的精髓。漫川关,为什么叫漫川关?教科书称,广义的秦岭西起昆仑山,中经陇南、陕南,东至鄂豫皖的大别山,是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,也是中国南北的界山。而漫川关,恰好是这座界山的一个豁口。当年南来北往的商队就是在这里开展贸易,互通有无,并形成了移民市镇。据周宗奇说,漫川关的居民有很多来自安庆府六县,他的祖宗也是安庆人。至今,山阳县人仍然把漫川关人称作“南蛮子”,因为早期的漫川关其实被称作“蛮川”。如此说来,把漫川关视为南北文化曾经的融汇中心,应该是比较靠谱的。
重返漫川关的第一个清晨,我走在当地的一条主要街道楚街上,看见一段路面刻着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“和”字,在朝阳中熠熠闪光。在楚街南端,两座戏楼并肩而立,手拉着手,根连着根。我估计在全世界范围内,这都是绝无仅有的建筑。漫川关在古代是个水陆商贸集散地,南北的商人都汇聚在这里。最初这里上演的只有北方的秦腔和山西梆子、漫川大调,可南方来的商人喜欢听汉剧和黄梅戏,那怎么办?各唱各的对台戏?那不是漫川的风格。不知是谁率先创意,在一片土地上建造两座戏楼,北边的戏楼唱北方戏,南边的戏楼唱南方戏,你方唱罢我登场,“南腔北调”于是应运而生。好一个“南腔北调”,其实就是对“朝秦暮楚”背后精神的补充和发扬,是对这块土地宽阔胸怀和包容精神的充分体现。南腔带来了《六尺巷》,北调带来了《将相和》,双戏楼上演的,其实是秦岭南北百姓在长期生活中结晶的最珍贵的精神——各美其美,美美与共。漫川关古镇上还有山西会馆、武昌会馆、骡帮会馆,不仅为南北商人提供了故乡的生活方式,也为陆地行走的商人准备了栖居的场所,从而成为南来北往、东去西进的人的驿站。
细细打量双戏楼和双庙楼的时候,我甚至想到:正是由于有了当年“朝秦暮楚”的民间立场,才有了今天“朝茶暮舞”的生活;正是因为有了南腔北调的包容和互助精神,才使得今天的南水北调成为可能。毕竟,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人、一家人、一群人的圈子里,我们是生活在地球上,我们应该把沉淀千年的漫川关文化,放在更大的时空里来掂量它的价值。秦岭和合南北,泽被天下。从“朝秦暮楚”到“南腔北调”,这中间有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?我认为有,一定有。前有战火烽烟中的民间选择,后有同舟共济的民间共识。集体记忆孕育集体性格,集体性格造就集体行为方式。文化,就是这样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下来,经过千年风雨而依然流淌在岁月的河床上,进入寻常百姓家,进入生活常态中。听当地文友讲,此地有一个古老风俗吃合食。孩子周岁时,母子分食一蛋,寓意母慈子孝;孩子2岁生日时,全家分食二蛋,寓意举家和睦;孩子3至12岁生日时,煮很多鸡蛋,分给邻居小朋友共享,一起吃蛋、唱歌、做游戏,意在从小学会六和——见和同解,戒和同修,口和同净,身和同住,意和同悦,利和同均。倘若某人不合群,不会做人,漫川关人就会说,哦,没有吃过合食——意为没有受过与人为善的教育。漫川古镇至今活跃着一批“中人”,流行“打板凳”活动。“中人”即调解民事纠纷的和事佬,“打板凳”就是坐在板凳上谈事。抵达漫川关的第二天下午,我们拜会了漫川关的几个“中人”,其中一个名叫杨品发。杨老师当过基层干部,70多岁了,精神矍铄,妙语连珠,确实是“和稀泥”的高手。一个典型的例子是,一对亲兄弟因为继承遗产闹到几乎对簿公堂的地步,他们找到老杨,老杨就拉着他们“打板凳”,面对面谈不拢,就分别谈,上午谈不拢,下午接着谈……“板凳都被打软了”,终于谈得兄弟二人各自做出让步,握手言和。
住进漫川关的第三天,周宗奇带我们踏上了乡村之路,第一站是万福村。走进村街,我一眼看见一面白色山墙写着“和为贵”三个大字,四下打量,很多民居的楹联都与“和”字有关——时和年丰、春和景明、惠风和畅、和风睦雨……站在万福村的一个高坡上,一位文友指着远处的一道山梁跟我们讲,那道山梁叫勒马岭。1932年,红四方面军由鄂豫皖战略大转移,被国民党军队围追堵截。而杨虎城部队受到红军的感召,接受了红军“中国人不打中国人”的呼吁,在同红军作战时,往往就虚晃一枪。一次战斗前夕,红军一支队伍眼看就要进入国民党军队的伏击圈,突然,带队指挥员胯下的战马停止了脚步,扬蹄嘶鸣。指挥员当即命令部队停止前进,以火力试探前方,果然山谷里枪炮大作。最后,在红军声东击西战术下,敌人自相残杀许久,而红军主力乘机已远走高飞。那道山梁,从此被称作勒马岭。关于这个故事,有很多传说。其中一则说,当年漫川关战役之前,红军已经同杨虎城部队有秘密协议,和平借路,共同抗日。在那支红军队伍即将踏入国民党军队伏击圈的关键时刻,是杨虎城部队一名军官设计惊马,掩护了几千红军顺利突围。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真实,我知道的是,几年后,杨虎城和张学良发动“西安事变”,推动了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建立。当初血战漫川关、成功突围的红军,成为八路军骨干力量,在抗日战争和此后的解放战争、抗美援朝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,从而保证了我们今天享受着和平的阳光。
作者简介
徐贵祥,皖西人,1959年12月出生,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,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,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,享受国家政府津贴。主要作品有小说《弹道无痕》《历史的天空》《高地》《马上天下》《四面八方》《对阵》等。
责任编辑:张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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