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部新农人网讯;我出生在定县,河北的一个小县城,那时父母没时间带我,把我扔给姥姥带,姥姥家在距离县城十五里路的寨村。我7岁上小学,在这之前,我基本一直都住在寨村,在那儿,我和寨村的发小一起逮过野兔子,用车链子弯过驳壳手枪,用柳条枝削过哨子,这些,都是姥姥的弟弟——我的舅姥爷教我的。
舅姥爷家和姥姥家挨得很近,就在姥姥家后排,是村里唯一的磨刀匠。寨村有两千多人,八成人都姓陈,那个年代的农民安土重迁,结婚嫁娶也不会太远,因此多数人家多多少少都能攀上点亲,住的也不会太远。
舅姥爷家土地很少,又分散,因此平时都是舅姥姥种地,而他只在农忙时候才下地,其余时候,他就掮着那条长板凳去镇上、县里走街串巷,拖长声音吆喝:“磨剪子嘞~戗菜刀~”,舅姥爷的声音很好辨认,嗓门粗而洪亮。
舅姥爷十四岁给临县铁匠当学徒,一边学打铁一边学磨刀,本来要学三年,但刚学满一年,国家就解放了,舅姥爷回到寨村当起了磨刀匠。我刚刚记事儿那会儿,舅姥爷已经五十多岁,岁月早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,那时,舅姥爷就是一个黑巴巴、干瘦干瘦的小老头,下巴上一小撮山羊胡子,总爱眯眼笑。
在我印象里,舅姥爷好像只有一身行头:头顶蓝色鸭舌帽,一身藏蓝色中山装,黑色布鞋,就好像赵本山小品里那身农民衣服。胳膊上套着两个黑色套袖,腰上还围着一个黑色橡胶的工业围裙,这是为了方便磨刀干活儿,满手磨石的泥浆不会蹭到衣服上。
每天早上,舅姥爷跟背锄头下地的其他庄稼汉一起,骑着自行车就出门去了。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串长长的铁片,走起来咣啷咣啷清脆地响,人们听到这声音就知道磨刀匠来了;后架上担着他的长板凳,板凳一头用粗木楔子固定着一粗一细两块磨刀石,还钉着一个手摇磨盘;另一头挂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水壶,这种水壶以前常被男人们用来装酒;后座还夹着一个黄粗布工具包,里面有戗刀、小锤子、刷子、刀布和几块备用的磨刀石。
舅姥爷出门都会从姥姥家门口过,每次早晨看见我在门口玩儿,都笑眯眯地跟我说:“小蛋儿,舅姥爷今天要是能磨二十把刀,回来就给你买桃酥!”我总嚷嚷着跟他一起去,当然他从不带我去,但我也没少吃桃酥。傍晚,我常常坐在巷口沙堆上望着西头舅姥爷回来的大路,记得一次,满天的火烧云,舅姥爷骑着那辆大二八,咣啷咣啷地越来越近,影子拉的老长,光看影子还觉得舅姥爷很高大。那次,他给我带回来一个面团捏的彩色孙悟空,我拿着它给发小们炫耀了很久。
舅姥爷喜欢到县城和镇上去磨刀,因为城里人经济条件好些,有时候城里老头、老太太让他磨刀,还顺便给他点旧衣服、干粮啥的,所以舅姥爷从来不买衣服。他也给村里人磨刀,不过都是集中在每月初五和十五,村里赶大集的时候,集市上人们熙熙攘攘,舅姥爷就把自行车靠在在一棵大树旁边,卸下板凳坐树下等人们来磨刀,“磨剪子嘞~戗菜刀~”他一边抑扬顿挫地吆喝,一边伸手把车把上的铁片拨弄地咣啷作响,没一会儿,就有人围上来:驼背老太太就从针线篓里掏出几把旧剪刀,中年妇女手里拿着大小不一、油亮的几把菜刀,交到舅姥爷手里,上午集市上人多的时候,磨菜刀还得排队。
舅姥爷接过菜刀,带上套袖,拿出水壶,装好戗刀,再把挂脖子里的老花镜架在鼻子上,这就标志着他要正式开始磨刀了。磨刀时,坐姿很重要,我也偷偷坐在舅姥爷板凳上磨过柳树枝,但是没一会儿就腰酸背疼了。舅姥爷跨坐在长板凳上,两腿分开,脚踩实了地面,身子前倾,这样可以借助上身的体重去戗菜刀,省力气,小时候我总觉得舅姥爷磨刀时候的坐姿像武侠片里蹲马步,仿佛把他屁股底下的长板凳撤了,他也不会摔倒。
坐好以后,他先看看菜刀有多厚,然后用板凳一头的木槽卡紧菜刀,再拿出戗刀把菜刀戗薄了,所谓戗刀,就是一种特别硬的钢打成的刀,刀片卡在像自行车车把似的架子中间,按住两头的扶手,就可以戗菜刀了,跟木匠用的刨子差不多;戗刀让菜刀变薄,但是刀面会不均匀,下一步就是用板凳上钉着的手摇砂轮去磨刀,砂轮磨刀石很粗糙,一边摇砂轮一边磨刀,让刀面看上去更光滑;接下来就用到了细磨石,舅姥爷横握菜刀,一边磨一边浇水降温,石浆沾满双手,到了这一步,菜刀已经很锋利了;最后,再用特别细密的油石给刀面蹭几下,抛抛光,菜刀就又锋利又雪亮了。
舅姥爷磨刀,有时候扶扶眼镜,抬头跟主人说,“你这刀钢制不好,太软了,用几天就钝,再用一阵换了吧···”有时又微微皱眉头,抬头跟主人说,“这是好刀,钢质好,磨着费劲,硬,但是有韧性,好刀!回头多擦点油,别让它生锈···”有时候老太太拿来剪刀,舅姥爷看了说,“剪刀好着呢,不用戗,不用磨,就是刀刃有点歪”,然后拿出小锤叮叮咣咣敲一敲,递给老太太,“拿回去接着用吧,不要钱···”
7岁后,我回县城上学,小学,初中,高中···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趟姥姥家,但每次都会去舅姥爷家转一圈,终于在我上初中的时候,听说他磨刀的长板凳让儿子劈了当柴烧了。舅姥爷的背好像越来越驼了,眼睛也越眯越小了,但见了我还是一口一个“小蛋儿”,好像我永远是那个追着他要桃酥吃的小男孩。
如今,我已在北京漂泊8年,再也没有见过舅姥爷那身行头和家什。这些年,我几乎没有在北京看到过像舅姥爷那样,掮着板凳吆喝的磨刀匠,再没听到过“磨剪子嘞戗菜刀”的吆喝声,磨刀匠在大城市渐渐消失了身影,原因很多:朋友说,现在造刀工艺进步了,钢刀都不会钝的,想想挺有道理;也有人说,现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了,人们都变得喜新厌旧,菜刀钝了再买新的就是了,也没几个钱,这也不无道理;但我总觉得,除此之外,现在的社会,这样的城市,更少了点什么。
2015年的春节,舅姥爷81岁。我再次回到寨村,提着两瓶酒到了舅姥爷家里,他正躺在床上,半年前的脑出血让他半身不遂,大脑语言中枢也受到影响,见到我,只是流泪,再也叫不出“小蛋儿”。那天傍晚,我们开车回县城,恰逢舅姥姥搀着他,在他骑着大二八走了几十年的巷口大路,一步一挪、一步一颤地走路锻炼,冬天的日头把舅姥爷弯弯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吃寨村的面,喝寨村的水,我在寨村度过了人生最初的7年,寨村人们的音容笑貌难以抹去。
在此,我想再读一遍申赋渔《匠人》里的一句话:“他们来了,又走了,什么痕迹都没留下。他们原是从古至今代代延续的一环,这个环,到今天,就断了。他们不在了,我的故乡也就真正没有了,我将真正成为流浪在城市里的孤儿。据说,一个人失明的时间长了,就会忘记他所见过的一切。写下他们,是怕有一天,我会完全忘掉故乡的样子。”
责任编辑:农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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